念羅村許久沒有來新客人了，這次來的，既不是中正平和的府尹大人，也不是獐頭鼠目的潘管事。

一輛華麗精致的馬車停在了村口，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一陣嘶鳴，嚇得玩耍的孩子一動不敢動。姜綺羅從宋老板那兒買來取馬尿的那幾匹拉貨馬品種普通，十分溫順，孩子們是喜歡的，這兩匹大馬很威風，可是很明顯不好靠近。

車子上走下來一個五旬老者，身上穿著筆挺幹凈的袍子，上面繡著福字圖案，一看就是好貨。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和胡須都透著氣派，拄著亮漆的拐杖走到孩子們面前：“把姜綺羅叫來。”

“誰是姜綺羅？”村裏人都以“姜小姐”客氣地稱呼她，孩子們並不知他在說誰。

老者不耐煩道：“你們這兒有個女子在開染坊，我找她。”

孩子們敏銳地感到來人的不善，戒備道：“你是姜小姐什麽人？”

“我是她爹，還不快去？”姜老爺將拐杖在地上敲得當當響，幾個孩子撒丫子去報信了，心裏都在奇怪，世上怎麽有這麽兇的爹？

正在染坊裏清算賬目的姜綺羅聽聞消息，長長地嘆口氣，心道果然好日子都不會長久。她把事情交給春草，整了整衣服，做好了十二分的準備。

這是許久以來第二次與親爹見面，上一次還是她剛剛蘇醒，前去要錢的時候。如今她再也不必仰仗姜老爺的鼻息，所以姜綺羅不害怕，大大方方地站在姜老爺面前。

終究是生身之父，為人子女的禮貌她還是會保持。

她低頭喊了一聲爹，回答她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。

圍著周圍的孩子們被姜老爺的樣子嚇得擠成一團，姜老爺朝他們橫眉怒視，孩子們忙不疊地跑了。

姜綺羅的臉上火辣辣的，她本能地想要捂住臉，但是她不。捂臉有什麽用？告訴別人她挨打了？她很可憐，很委屈？

姜老爺不會因此就心軟，姜綺羅也不需要人同情。

她只是不說話，直到姜老爺開口道：“你派人來騙我？”

姜綺羅皺眉道：“我並不懂您的話，所以不能承認。如果剛剛那一巴掌是因為所謂‘騙’您，我想提醒一句，柳枝騙走織法，陶宏偷走染法，難道不都是‘騙’？他們又是被誰指使呢？”

她說得字字見血，姜老爺不禁呆在原地。他了解親生女兒，那是個滿腹經綸卻拙於言辭的孩子，那是個服從、恭敬、忍氣吞聲的孩子。什麽時候，這個孩子生出了一副爪牙？

姜老爺死死盯著她，啞著嗓子嘶吼道：“你不是我女兒！你不是姜綺羅！”

姜綺羅不知道他是看破了，還是僅僅在發怒而已，無論如何，她不害怕：“從前的姜綺羅確實已經死了，我早就不是那個任命運擺布的弱女子了。姜老爺，您若是來問罪，我無罪，您若是來示威，我也不怕。”

“你……”姜老爺覺得胸口悶堵，氣都喘不上來。

姜綺羅背後響起一陣腳步聲，她一聽就知道來了不少人，她知道這些都是她的村民，她的朋友，於是更無所畏懼。

越九霄喘息著站到了她旁邊，先端詳了姜綺羅一陣，看到她臉上的指印兒時不由升起惱意。剛剛聽到小孩回去報信兒，說姜小姐的爹來了，還特別兇，他心裏就覺得不好，果然，姜老爺對親閨女也忍心痛打。

“姜老爺，我猜你來是為了地契的事情吧？”這種事越九霄一想便知。“到你府上買地的是我親戚，欺瞞你的主意也是我定下的，綺羅根本不知道，你若有氣，還請沖我來。”

他還記得除夕之夜帶姜綺羅回自己家時的情形，他也與越宰相起了爭執，那時綺羅可是全力隱忍，就為維護他們父子的感情。今天換成是他，也該如她一樣。

可惜姜老爺和越宰相並不相同，他不會體會越九霄的好意，卻真的會對他動怒：“你就是和綺羅私通的教書先生吧？”

姜綺羅說道：“不是私通，我倆的事人盡皆知。”

姜老爺聞言，氣得發紅的臉色驟然轉青，揚起手掌又要打人。只不過這次手還沒有碰到她身上，已經先被越九霄牢牢扣住手腕。姜老爺原本不把越九霄放在眼裏，可是他掙紮了幾下，發現這個文弱的讀書人手勁出奇地大，他居然分毫動不得。

越九霄露出客套的笑容：“姜老爺，你們父女二人有話好說，可我決不許你對她動粗，請你答應我。”

“好，我答應你。”姜老爺壓低聲音答了一句。

越九霄倒也不怕他出爾反爾，反正他若再對姜綺羅動手，就不止是制住手臂這麽簡單了。

姜老爺從他們兩人身邊繞過去，望向這座小村子。他看到村子正中的染坊，染工忙碌地出入，抱著各色彩布，更遠處是山腳下的緩坡，在那裏整齊地種植著一排排樹苗，還隱約可見勞作其間的人影。

他的親生女兒已經成勢，他再也控制不住了。

“綺羅，你不愧是我女兒，這份才幹很有你祖父的風範。爹老了，家業遲早要交給你們這些小輩，不如你回來幫爹做事吧？你的這些染工、織工也都帶到瑞錦莊。”

姜綺羅尚未答話，就聽一副沙啞的煙嗓說道：“綺羅，你若答應，從此就當沒我這個師父了。”

眾人一起轉頭去看，只見霍師父懶洋洋地靠在墻根曬太陽，口中的煙鬥閃著一明一滅的光。他看著姜綺羅，臉色陰沈，自知剛剛的話一出口就是把姜綺羅逼上絕路，她要麽判出家門，要麽拋棄師父。

他很心疼這個女娃，可是工匠的驕傲又讓他無法與姜老爺和睦相處，如果姜綺羅要回去為姜家做事，這個幾乎害死他的姜老爺豈不成了他的東家？

姜綺羅微微一笑，瞧著霍師父：“您何必這麽緊張？我從來也沒想過回姜家啊。”她笑容散去，看著姜老爺：“爹，我不會忘了，您給柳枝杏仁粉，害涵兒疼了一整夜！”

姜家是什麽地方？姜老爺是什麽人？連親生女兒都能趕走的人，親外孫都舍得下手的人。

姜老爺被揭開這一段歷史頓時惱羞成怒，他做過許多不擇手段的事，但還想要一個好名聲。“姜綺羅，你給臉不要臉，你若不現在悔改，從此我沒你這個女兒！”

“好，那麽您就沒有我這個女兒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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